診療室的眼淚
"小山先生請進。"一如往常的在和病人講話前摘下口罩,儘量讓病人感到一點溫暖。
"我太太也可以一起進去嗎?"小山先生的臉上佈滿了不安,心神不寧的問著我。
小山先生當然要緊張。他在幾個月前的一次例行檢查中發現下顎兩側有異狀,這幾個月來進行一個個的檢查和把壞牙拔掉。由於各項初步的檢查,都暗示著可能是一種良性的顎骨腫瘤,所以主治醫自然而然的分析起各種手術的可能。當講到可能要把下排牙齒和牙齒下的壞骨頭切斷一部分,再釘金屬板進去替補原來骨頭的位置,對外貌會有些影響時,小山先生沒有激動的情緒,異常冷靜的說,"四月一日是我女兒的入小學典禮,手術可以排在那之後嗎?我希望留下帥氣的合照讓女兒長大也可以回味。"
終於到了最後的判定,病理醫生傳來了顯微鏡報告。小山先生和太太一同進到診療室,兩個人必躬必敬的問候主治醫師,周遭的空氣開始凝結。
主治醫師開口了,"恭喜你,病理報告是好消息,並不是之前擔心的腫瘤"。小山太太望向我這邊,眼神又驚又喜,下一秒大大的眼睛落下了一顆一顆亮晶晶的淚水。小山先生沒有太大的反應,但臉部肌肉線條明顯的在瞬間放鬆,看著他大淚崩的太太,冷靜的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說,"她啊就是動不動就哭呀"。隨後主治醫師詳細的講解之後的治療方向,小山太太也只是一股腦兒的拿著粉紅小手帕擦淚,想必他們夫婦在這段期間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一直到宣判結果的那一剎那才得到解脫。
早上九點紀子夫人裝上鼻胃管。紀子夫人在三月底發現自己舌頭右側邊,破了個洞好久都沒好,擔心是不好的東西,於是前來檢查。那天剛好是我經手第一次的問診,第一眼看到紀子夫人,就是一位氣質優雅穿著簡單但有品味的媽媽。翻開病歷我驚了一下:2008年乳癌手術,2011年肺癌手術。而2014年的現在,煩惱著自己是不是中了三年癌症魔咒,被舌癌找上。很不幸的,診斷後判定是舌癌初期,立刻安排手術切除。那是我第一次當第二助手的舌癌手術,被賦予重任的興奮和緊張,即使是第二台刀但我完全感覺不到絲毫疲憊。全程我隔著被全身麻醉的紀子夫人站在主治醫的對面,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手術室的燈直射頭頂好熱好刺眼,電燒舌頭啪茲啪茲的冒出難以言喻氣味的煙,穿透層層口罩直嗆我鼻腔,隨著秒針的前進,看著手邊的紀子夫人滴答滴答的失去她三分之一的舌頭。手術順利的結束,跟著主治醫生把紀子夫人推出手術室,家屬和我們深深鞠躬,我也同樣彎下腰感謝這天的歷練。
手術結束,回到病房後才是紀子夫人痛苦的開始。術後傷口的疼痛、出血,麻醉拔管後氣道刺激,痰和著血卡住氣管呼吸困難,為確保舌頭傷口復元順利不得進食,得裝上鼻胃管導入營養。老實說,身為一個衝鋒陷陣的實習醫生,上面丟什麼給我作我都超嗨,即使是大家都想避開的鼻胃管和導尿管。當紀子夫人手術後第一天搖晃晃的出現在診療室,那憔悴和痛苦的模樣卻讓我在一瞬間猶豫了。我的工作,是在錯誤中修正讓自己的技能Level Up,還是只是徒增病人的痛苦?主治醫生袖手旁觀,我自行解釋為他信任我,於是大膽的自顧自的開始了鼻胃管的迷航之旅。結果是成功的,但是我忘不了紀子夫人眼角掛著的那顆淚珠。裝鼻胃管的過程是相當不舒服的,病人會不斷的咳嗽、想要嘔吐的反應,有時候眼睛充滿血絲或熱淚盈眶、伴隨著命令你停止的怒吼。時際上只是區區幾分鐘,但時時出現令人手軟的瞬間,但這時候如果氣勢弱掉退卻,只會讓病人痛苦時間延長,更糟糕的是,判斷力被恐懼操縱,可能會把管子插到肺裡引起致命的肺炎。那天看到紀子夫人的淚珠,我暗自下定決心從今以後我決不手軟!
對病人來說,牙醫的診療治療是充滿心理上的壓力和身體上的痛。現在的我,對大家所厭惡的那種牙醫診所的機器聲,就像空氣一樣的自然,打麻醉動刀看大噴血的手術,甚至可以說是我每天工作的動力。但是不管我再怎麼習慣這些大家討厭去看牙醫的東西,永遠也不要忘記看牙這件事對大家來講是很多層面上的痛苦。本週的工作也是很超重,但是感謝這些病人適時的洩漏出他們的恐懼,或是對我的質疑,讓我調整自己的工作態度,期許自己可以到老都當一個能設身處地為病人著想的牙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