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字句
如果你問我，在整個大醫院，最討厭的工作是什麼？我一定毫不考慮的告訴你：重症病患的口腔清潔。
口腔ケア（koukuu-kea)，口腔照護，是日本口腔外科與其他醫科住院病患的重點防護之一。我們是牙醫師，但是我們會去加護病房，會去血液腫瘤科病棟，會去心臟內科、腦科、神經內科病棟，替住院病患檢查口腔狀態，在病床旁進行清潔或治療。為什麼牙醫師會管到其他看似和牙齒不相關的病人呢？因為人的口腔中有非常多的細菌，顎骨裡可能也會有牙齒的病變，進而影響全身的狀態。比如說有吞嚥障礙的老北北，在進食時不小心將大量含有口腔細菌的食塊，咕嚕的送進了氣管，一路直奔肺，引發嚴重肺炎，差點送命。糖尿病狀況很差的太太，在長期配合口腔外科的檢查與治療，血糖漸趨穩定。全身性過敏症狀，連日發燒，食慾不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太太，經各科重重檢查之後，發現病源就是下顎骨的骨髓炎。
可以有機會接觸到各科病人與醫生，是一個非常好的學習機會。我一開始都超期待跟著大頭的屁股，穿梭在各樓層的不同病棟，覺得身為一個口腔外科醫生真的是酷·斃·惹！！！然而，重症病房的真實景象，和沈重無力的氣氛，充滿絕望感的空氣，卻常常讓我感到震驚與不知所措。
友子老太太是一位因為下顎骨骨髓炎住院的病患，四肢近乎癱瘓，再加上嚴重失智症，讓每次的治療都非常費心費力。老太太不張嘴，討厭我們碰她，看起來瘦弱的身軀一到治療時間，就會瞬間變成大力士全力的抵抗我們。我們往往要使盡全身的力量把嘴巴撐開，看到目標右下部的牙肉開口笑，露出大面積的骨頭，夾雜著食物殘渣，腐敗的氣味衝破口罩直衝鼻腔，兩層口罩也擋不住。沖洗口腔中露出來的骨頭，保持創傷部位的清潔，是我們主要的目標。也許是太過痛苦，友子老太太反抗的動作越來越強烈。大聲咿咿嗚嗚的哀嚎，發狠得用力咬我的手，趁我們專心沖洗的時候左右手大K我們的頭，更恐怖的是，她會像噴射水柱一樣，把我們注入的沖洗生理食鹽水，混合許多七彩氣味的穢物，對我們噗咻的全力猛噴。其實只是簡單的照護，卻因為老太太各式各樣猛烈的攻勢，而搞得我每次心力交瘁。
不過不管攻勢怎樣進化，治療還是要繼續。我們見招拆招。帶著哀怨的心情，在炎熱的七月天，每次一進友子老太太的病房，全身穿上塑膠不透氣防護衣，口罩面罩層層防護，左手抓住老太太的手往下壓，右手手指纏上紗布防被咬。還沒開始治療我已經熱到快抓狂，隨著汗水和呼吸面罩起霧妝都脫光。
每次都像戰爭。
就這樣戰鬥了幾個禮拜，老太太的骨髓炎也漸漸好了起來。原本殘破不堪的口腔狀態，被我們一天一天小小的努力給重建了起來。惡臭消失，腐爛的骨頭和牙肉清除了，長出了粉紅色漂亮的健康黏膜。就像看到嚴冬過後，枝頭長出新芽這樣的感動。春天宣告要來了。
於是終於來到了出院這一天。我們還是例行性的幫老太太，做最後一次的口腔照護。重症病患通常都處於已經無法說話的狀態，但我們還是很注重與病患的情感交流，每次我們在病床邊，都會和病人說說話，聊聊天，邊解釋治療內容邊進行。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是我們在自言自語，但是我還是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我們是在治療"人"，不是只是面對疾病。即使他們無法回應，我還是能感受到他們某種程度上和我們的交流。
"今天終於要出院囉！恭喜您呀！"主治醫師笑嘻嘻的對著老太太說，一邊用紗布檢查清潔整個口腔。
"真是太好了！住了這麼久真是辛苦您了！"我一邊搭腔，右手高舉探照燈，左手使盡全身的力氣壓住老太太快飛起來揮拳的雙手。
突然我感覺到老太太緊握的拳頭鬆了，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起來，眼神呆滯的看著無限遠方，悠悠的緩慢的吐出了 "どーーーーーも"（謝謝）
那個當下我和主治醫師都愣了一下，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聽過她講話。沒有人知道她會講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還互相確認了一下。
"她剛剛是在說謝謝嗎？"（傻眼貌）
隨後伴隨著激動的情緒，內心的波濤洶湧真的要推著五臟六腑到嘴邊，感動到熱淚盈眶。
在口腔外科的日子，常常體力透支，趁跟刀的空檔躲到休息室躺平打開FB，看到同期的同學Po的都是下午茶、旅行、畫著完整的妝穿著白帥帥筆挺的醫師袍拿著牙齒模型，大家都是帶著有餘裕的燦爛笑容。那時候都會想說，自己到底在幹嘛，每天工時這麼長，假少又要On Call，常常碰到的病例都是很令人沮喪的現實。但是穿上帥袍別上名牌，回到手術房，去巡房，面對厲害的上司，固執頑強的疾病，可愛的病人，還是會立刻感受到心中燃起的熱血。真的打從內心知道，自己還是屬於這裏。
在學校的時候我最喜歡唸解剖病理和口腔外科。實習來到綜合醫院的口腔外科，我有更多的機會可以學習醫學知識，每天都好興奮。但是漸漸的我體會到，比起治療疾病，更需要智慧的是維持良好的醫病關係。我們和病人的共同敵人是疾病，我們和病人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堅持自己的專業，堅持做對的事。行醫之路儘管會遇到很多挫折，但是我總會想起友子老太太的那聲謝謝。
那個空間那個溫度那個音頻和那緩緩吐出的兩個字，就這樣原封不動的烙印在我的深層記憶裡。告訴我，我的堅持和努力，會把自己帶到最想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