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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amJu Diary

練習寫日記

離別課

離別課

包青天爺爺日前在洗腎中心跌了一跤。因為有在服用抗凝血劑的關係,撞到的頭部瘀青了好一大片,而且瘀青一直蔓延擴散,整個左半邊的臉好像都黑掉了。第一次看到他,分不清楚是意識不清還是單純愛碎嘴。包青天爺爺只是一直重複著,「頭痛い、痛いよ」(頭痛,頭好痛喔)

滿口是血,但是沒有明顯的斷牙或骨折。做了簡單的止血,就留院觀察。昏昏的包青天爺爺喃喃唸著頭痛呀!太太在旁邊不斷的鞠躬,說著這老頭就是愛抱怨,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

時間到了禮拜五的晚上,通常這個時段我會疲勞到爆炸。口腔外科的工作量遠比我想像中的吃重,對精神和體力的負荷,往往在週五下診前夕達到高峰。

晚上六點,看完最後一位病人,正想喘口氣時,上司丟來一張Order。「劉先生、宜しくね。」(劉醫師,就拜託你囉。)是一張腦外科拜託我們口腔外科替住院病人清潔口腔的醫囑。我們跟腦外科、心臟內外科、血液腫瘤內科是好朋友。他們的住院病人往往嚴重到不能自理,連我們習以為常的刷牙漱口也沒有辦法。日本的口腔外科,在預防肺炎併發導致死亡這項議題上扮演重要角色,降低住院日數,減少醫療費用。我們到各層樓的病房幫重症病人解決口腔問題,清潔口腔並減低不必要的細菌感染。

仔細看一下名字,喔~是包青天爺爺耶。拖著疲憊的身軀,急急忙忙跟學長兩個人上到三東病房,敲敲門,爺爺我們進來囉。眼前的光景嚇了我一跳。包爺爺呆坐在輪椅上,眼神空洞,身體呈現一個很前彎的C字形,臉幾乎平行地面。病房傳來強烈的異味,高濃度的血腥味。病房走跳久了,這些味道是很習慣了。很多時候甚至可以從味道的種類,分辨出病人住的是哪科的病房。只是,前幾天才搖搖晃晃走進診療室,可以表達諸多抱怨的阿北,現在已經看不到靈魂。

「爺爺,我們來幫您清潔口腔囉。好,坐起來厚。」

「........................」

爺爺試圖想要移動身子坐直,卻怎麼也動不了。跟爺爺表明來的目的,還有試著讓氣氛愉快的,和學長一搭一唱講了一些話,爺爺始終講不出完整的一個句子。

「@&¥#%*£$>........」

大概都是這些語焉不詳的聲音。當下不禁懷疑,難道頭顱內血塊已經形成,壓到語言控制區塊?

爺爺彎著背,但是很吃力的想要坐直好讓我們幫他刷牙。看到爺爺咿咿嗚嗚很努力的調整身軀,我們看得很不忍心,於是笑笑開朗地跟爺爺說:不用挺直腰身喔,我們蹲下來就可以啦!

爺爺好像在說謝謝般的用力點點頭。我和學長跪在地上,徒手撐開爺爺不聽使喚的嘴唇和上下顎。用紗布棉花球和牙刷,配合漱口水仔細清潔整個口腔,另一手慌忙的用塑膠袋接好不斷滴下的口水血水和食物殘渣。

這不是一個很輕鬆的任務,特別是在累到爆炸的星期五晚上。但是每次到病房,看到連刷牙這件我們認為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都變得這麼奢侈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和專業可以讓他們提升一點點的生活品質,是多麼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即使跪在地上,即使長時間用極為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診療,比起那些躺在床上無法自理的病人所受的痛苦,又算是什麼呢?

結束了整個口腔清潔和例行檢查,我跟學長累趴在地上,抬頭看著爺爺笑著說:好!結束囉!爺爺有沒有覺得舒爽很多?

爺爺用力的點點頭,好像想要表達什麼卻都說不出來,奮力的搖動身軀和輪椅。我們知道他想要說的是一句簡單的謝謝。

隔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六早晨,加護病房急Call,包青天爺爺突然昏迷了,情況緊急。窗外配合蟲鳴鳥叫的晴空是多麼美好,加護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區是冰冷的多麼令人心碎。太太和女兒驚慌地趕來,面對主治醫師詢問要不要簽署DNR(Do Not Resuscitate, 不實施心肺復甦術,不急救)同意書,太太哭得柔腸寸斷。女兒堅強的忍著淚水,紅著眼眶詢問爸爸醒來的機率。

跌倒,顱內出血,血塊擴大。那天還沒有天黑,包青天爺爺就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因為日本人對情緒表達比較抑鬱,還是因為家屬快速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太太和女兒在病床邊顯得平靜。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反而是醫療人一年級生的我。

曾經景仰外科體系的一切,深信外科醫生有強大的力量可以扭轉局面。但是有些時候敵不過一句人各有命。生命無常,消逝的這麼的悄悄。

面對生命,我們顯得多麼渺小。

宣告死亡時間的時候,我就和家屬一起站在床邊。努力止著顫抖的雙手,把心電圖監測器卸下。強忍著情緒繼續做我的工作,但是腦袋一片空白。醫療人員不是說一句「請節哀」就結束了工作,後續還有很多程序,檢討死亡原因和照護過程。

看出了我的慌張,老闆瞪了我一眼,指責我的不專業。在學校,我們背誦大量的病名,認識病狀,條列出治療方法。那時剛畢業的我,可以馬上侃侃而談各種疾病的細節和對策。然而,卻沒有人教我怎麼面對自己病人的離去。

前輩都會說,不要在病人身上放太多真感情。說,到最後傷痕纍纍的只有自己。說,這不過是一個工作。

但是我還沒有這麼高竿,可以把對病人的關心當作制式化的例行公事,把家屬的熱切情感當作理所當然。

走在病房長長的走廊,好像看不到盡頭。看出了我的動搖,學長轉頭跟我說:「你記得我們那天去看包爺爺,幫他Oral care 完以後,他激動得想要說什麼嗎?你有沒有看到他眼角泛淚。可能他被我們弄痛,但是看他柔軟的神情我想把這個解釋為他很感謝我們。」「我們醫生啊,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幸好我們禮拜五沒有拖延,馬上去看包爺爺,他才可以帶著一個清新的口腔舒服的去另一個世界。這是我們能做的,就把它做到最好。其他的事,只能說是神的安排了。」

之後,我不想活在懊悔之中。我沒辦法做到最好,但是希望自己每次都是盡力而為。對生活、對工作、對家人朋友。每做一件事,一個決定,都會想想這是不會後悔的行動。

活在當下,問心無愧。讓每個相遇都是美好的邂逅,讓每個相處都是精彩的回憶。

[這篇文章是我的字療。前幾天一位親愛的長輩離開了我們,我會永遠記得您溫暖的笑容,平靜又充滿愛的語氣。祝福您在另一個世界過的很好。望著天空,我無時無刻都在心裡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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