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字
某一個猛打瞌睡跟診的下午,意識朦朧的時候突然看到班導師站在診間外,對我笑著。
我心頭一驚!難道是特地來醫院抓打瞌睡的壞學生!!!!????? 我趕緊假裝認真裝忙一下,希望他沒發現我翻白眼站著睡的獨門神功。
「劉桑,現在在忙嗎?」班導笑瞇瞇的問著我和跟診老師。
班導不只是我們這些屁孩的班導,還是威風凜凜的口腔外科大咖。他一君臨診療室,大家皮都繃緊了起來。
「昨天有一個中國女生緊急住院,她從住進病房就沒有笑過了。我很擔心,你可以幫我去跟她說說話嗎?」班導皺著眉頭歪著頭,好像在講自己女兒的事情一樣。
中國女生20歲,在千葉鄉下的工廠當女工,昨天下午因為臉頰突然腫得跟塞了五個包子一樣大,被廠長拖來就醫。
典型的蜂窩性組織炎,連菜到不行的見習生都可以一眼判定診斷的那種。抽血報告顯示,白血球高的嚇人,電腦斷層一掃,膿液四處擴張臉部區域。任誰看到都會直接宣判:緊急入院!
主治醫師馬上說要安排住院。不是可以回家收行李再來的那種,是馬上!小女生驚慌失措,嚇哭了。在診間稀哩嘩啦的哭了起來。
因為臉腫的太大了,膿不從外部皮膚切開排出,只會讓病情更嚴重,甚至壓迫到呼吸,有窒息的可能性。女孩一聽到要割開臉部的皮膚,會破相,更是嚇得抵死不從,連點滴都很難上。最後終於折衷,從嘴巴裡面切開排膿。這樣是不會破相,但是有清不乾淨的風險,也就是蜂窩性組織炎可能會一直拖,好不了。
那時,我們學校醫院的口腔外科病房非常神秘。在醫院大樓的頂樓,和其他樓層隔開,學生要有特別的允許才能進入。我被班導如旋風式的帶進口外病棟,霸氣的直搗601單人房。
女孩沮喪地坐在床上,不發一語,直瞪瞪地盯著天花板。
班導溫柔地和女孩說,我來看看你的狀況囉。女孩沒有反應,也不配合張嘴。原來女孩幾乎完全聽不懂日文。
「劉桑,可以請你跟她聊聊嗎?」
身為一個小小見習生,直接越過主治醫師,和病患交談,是一個滿需要勇氣的事兒。但是既然老大都開口了,就這樣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你好,我是牙科的學生,我會講中文喔。你以後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問我喔。」
忽然嘩啦啦的女孩就大哭了起來。
還沒反應過來,女孩又露出可愛的笑容說:哎呀你打哪兒來的啊~我在這裡好折騰啊~
她是一個青島來的小姑娘兒。為了攢些銀兩,一個人來到日本工作。她說她沒有親人在身邊,只有同房間的室友情同姊妹。但是住院之後誰也沒法子請假來看她,她每天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和姐妹傾吐,每天覺得很煎熬。
離開病房後,班導開心又自責的跟我說:自從住院之後就沒看過這女孩笑了。真應該早點找你來的。
班導是口腔外科的台柱之一。在那之前我都以為他只是很會開手術,但這一刻之後,我知道一位成功的醫師,是要具備怎麼樣的氣度。
班導跟我說,從今以後這個小姑娘也是你的病人。我們一起看,一起治療,一起幫助他早日康復出院吧!
那也許是我迷上口腔外科的瞬間。
一有空檔我就會去病棟看看青島小姑娘的狀況,陪她聊聊天,幫她和護理人員互相翻譯。她讓我知道,有專業技能和語言能力是一件多麼強大的事情。
「我好羨慕妳呀!這麼聰明又好會說日語,不像我,沒能唸到什麼書,日本人講什麼我啥都聽不懂。」
我說,我當了很久的米蟲啊,不像妳這麼厲害,年紀輕輕就扛起家計。
「我們村裡的姑娘啊,沒有人留著。去大城市討生活或是嫁個好人家。不過我已經很不錯了,可以來日本做工,村裡的人們可羨慕的呢!」
我說,是呀,年輕的時候就可以出來看外面的世界,我們真的很幸運。只是流浪異鄉的苦,我們都不會說出口。
小姑娘總是帶著甜甜的笑容,水汪汪的大眼睛,講著一些不該發生在這個年紀身上的事情。
隨著時間慢慢流動,小姑娘的病情穩定。每天可能只是十分鐘,我都想排解一下她心頭的苦悶。然後終於到了她要出院的那一天。
病房裡收的整整齊齊,有一個小小的包包放在小姑娘身邊。我們一如往常的聊著天,青島的超級鏗鏘捲舌兒口音居然也這麼可愛。
「劉大夫,這幾天真的謝謝您。我把電話留給你好不好。我知道您很忙,但是說不定有一天您可以來咱們工廠玩玩兒。」
我禮貌性的遞上我的筆記本,那是我的外科寶典,什麼重要的細碎的都殷勤的記在上面。
東北小姑娘大辣辣的翻開第一頁,帥氣的寫上
王雪
04-ooooooo
「這是宿舍的電話,我們是沒有手機的。」小姑娘面露難色。
「不管是誰接,您說找王雪就行。」然而這並不是她病歷上的名字。
我心裡是很開心的,只是那時候的我,不知道要怎麼拿捏所謂醫生和病人間的距離。
「真希望以後都能遇到像您一樣的大夫。」
這次我不知道怎麼回話了。感動在心裡瘋狂翻騰,覺得所有字句都噎在喉嚨。我只是含蓄地笑了一下,說聲謝謝。但其實眼眶都是淚水吧。
是什麼成就一位好醫生呢?王雪出院以後,到今天,我還是常常思考這一件事。
但是我還沒有最好的答案。
第一頁寫著王雪名字的桃紅筆記本,我始終放在白袍的口袋裡。臨床的訓練總是充滿挫折,而這個筆記本像個御守,總是默默的給我力量。
後來,這個名字變成了一個印記。
我想,這個意象會一直,存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