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
村田醫生是一個長相非常和藹,但是工作上一絲不苟,下屬都非常敬畏的老醫師。他的外貌看起來像是肯德基爺爺,整頭的白髮,好像連鼻毛也是白的。圓圓好福氣的臉,大大的耳垂和鼓鼓的肚子。如果是在公車上看到他,你一定會滿懷歡喜的把位子讓給他那種可愛的長輩。
但是當他一穿上白袍,就像轉換了靈魂。眼神變得銳利,走路變得有風。最常聽到他在手術室咆哮。工具慢遞一秒鐘,吼的助手發抖。拉勾手滑了一下,銳利的眼神射來說:你可以滾出去了。雖然知道他的嚴厲來自於對自己的高標準,雖然心中尊敬他,但是每次和他在一起,還是不免背脊發涼。
每週只有一個時段,他會轉換成無敵溫柔笑容好話大放送的慈祥爺爺。
那是禮拜六早上,顏面疼痛的門診時間。
顏面疼痛門診的範圍很廣,舌頭痛,臉頰痛,頭皮的某一點痛,牙肉的某一塊酸,莫名不知道哪顆牙齒在痛,都在診療的範圍之內。特別多的是被臉部疼痛折騰了好久,求診各科都不見改善,就這樣原因不明的來到我們診間。
然而,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難熬的一個時段。每個顏面疼痛的病患,都帶著極為痛苦且無助的表情進來,每當村田醫師滿臉笑容的問他最近好嗎?他們又挾著更多的怨氣在娓娓道出生活的難過。那是一個負面能量爆錶到診間天花板好像都要炸開的時間,就算走出戶外天氣多麼晴朗,我都會覺得天空是灰的。
通常,顏面疼痛回診的病患,村田醫師會花兩倍甚至三倍的時間看診。更精確地說,是閒聊。
最近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小孩孫子孫女好嗎?過年快到了要去哪裡玩啊?公司董事長還在秘密不倫嗎?還這麼討厭女兒的男友嗎?
聊完一輪之後,才把治療台躺平,花一分鐘診察。開藥或是衛教,好,結束這一回合,我們下個月再見囉。
一開始,我對顏面疼痛這個領域充滿興趣。各種不同程度不同原因的疼痛,村田大師是要怎麼各個擊破呢?跟了一個早上的診,腳非常的痠,心中累積的負能量爆炸。「不過就只是在聊天啊!」我為這個門診內容做了粗糙的結論,心中很多不滿。
村田醫師以非常緩慢的節奏龜速看診,結束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翻著患者A的病歷說:「他第一次來說他舌頭痛,第二次來說他口極乾吃不下飯,第三次說他左上牙齒痛,第四次說他有下排牙齒都掉光的感覺。不過每次的治療都一樣,醫生您都開漱口水,究竟顏面疼痛的治療有沒有一個標準呢?」
心中有點北送的我其實想說的只是,這些病人是真的有問題嗎?而醫生,是在做對的治療嗎?
村田醫師看著不解的我說:「妳所追求的治療,是形體的東西嗎?」
「這些患者,都是心生病了。」
「我不在乎他們每次主訴都變來變去,我也不在乎他們抱怨我治不好他們。或許我真的沒有辦法讓他們痊癒。」
聽到這邊,我更困惑。那時剛從學校畢業的我,是醫學與科學的信奉者。那時候我覺得口腔外科的醫生跟神一樣,哭著進來的人可以笑著出院,瀕臨死亡邊緣的重症病患可以回家圍爐吃年夜飯,都是因為醫學的進步和醫師精湛的技術。
那時我是這麼想的。醫生,理所當然可以去除所有的痛苦。
村田醫師繼續說:「今天早上來的患者,他們沒說,但一定百分之九十都曾經有尋死的念頭。白天我們看他們好好的,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夜晚可能會有多無助。」
「他們願意相信我,所以願意幾個月來看我一次。你知道心生病的人,很多是根本不願意或沒有力氣出門嗎?他們像是不小心掉落海裡奮力掙扎,喝了好多口海水,看到我這個漂流木在眼前,趕快緊緊抓住。」
「我希望當讓他們能夠生存下去的木筏。」
村田醫師耐心的和我說。我只感到一陣羞愧。
我所追求的治療是什麼呢?
在那之後,我開始追求在醫療領域中那些看不見的東西。那些對自己的要求,那些我認為醫師該有的氣場,那些一個良醫基本的品格,那些和患者之間的信賴關係,那些讓患者離開時發自內心的一抹微笑。
當然,還是很多病狀和問題是我看不見的。村田醫師說,妳要用心去感受。很多事情不是寫在教科書上,用心去體會會看得更清楚。
然而臨床現場是殘酷的,總是有大小鳥事消磨曾經的熱情。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會遇到極度無禮的人類。
這時候我總會想起村田醫師的姿態。我還是想要珍惜每個相遇和相信,盡我所有的力氣,保持一顆柔軟又堅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