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的力量

那是一個極為炎熱的夏日午後。

因為311地震後核電廠的問題，全日本進入限電模式，醫院熱的要命。我們這組的五年級生蹲在教授辦公室外面，等著進去口試。火燒屁股卻緊張的冷汗直流。

口腔外科的口試地獄，是我們五年級生人人必經的煉獄。口腔外科的老師，人人脾氣火爆罵人揍(男)學生毫不手軟，平常跟診我們就已經緊張的要命了，更不用說小組口試，像是壓迫式的嚴刑拷打，每次都胃絞痛到快吐了。

那天我們小組五個人坐在教授辦公室，一位教授一位副教授一位病棟長坐在對面。針對我們一個一個發問。

每次口試的問題範圍大概就是一本口腔外科的教科書。大致上分成12個主題左右，所以每次口試前都要一再複習這12個基本架構，再去延伸12大主題之下的細節。

但是其實教授愛問的大概就是那幾個熱門題目，比如說癌症啊、臉部骨折外傷啊、蜂窩性組織炎啊、還有我們學校的強項— 唇顎裂（俗稱兔唇）的治療。

教授一個一個提問，看著我前面的組員一一戰死沙場，我也不由得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下一個就是我了................

「劉桑，我們來聊聊唇顎裂好了。」教授看著我笑瞇瞇的說。

唇顎裂嗎？太好了！熱門考題中的熱門，我早就把每次會被問到的治療流程背得滾瓜爛熟囉！

心中正開心時，教授接著緩緩地說：「現在嬰兒超音波非常的發達，有些檢查甚至可以看到嬰兒立體的臉像喔。」

我心臟狂跳得聽著教授誇讚起超音波技術，心中疑惑著，這和我口試的問題有什麼關聯呢？

「有一天，妳的女性病患，突然哭著來到妳的診療室。她說她懷孕了，昨天去照4D影像超音波，發現她肚子裡的嬰兒上唇有異狀，從嘴巴裂到鼻子，你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我心中滿滿的問號啊！以前其他同學被問到唇顎裂的問題，都直接背出零歲、一歲、一直到高中成年每個階段要怎麼應對要動的手術名就好啦！為什麼輪到我就變成變化球惹ToT

「媽媽非常的無助，甚至考慮要拿掉小孩。一直哭一直哭，你要跟她講什麼呢？你贊成她去做人工流產嗎？」教授繼續問。

整個空間的氣氛凝重，組員眼神透露著正在替我默哀。我怎麼知道要怎麼跟這位媽媽講啊？要不要留小孩是媽媽自己決定吧！

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完全的書呆子，對於口腔外科課本上的知識照單全收，所有的表格都背得滾瓜爛熟。幾乎沒有臨床經驗，不懂得怎麼和病患溝通，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教授這樣一電，我只覺得自己很衰，這科要被當了！

殊不知這是一堂影響我甚巨的寶貴課程。

教授看著像被點穴般驚呆直坐在椅子上的我，緩緩地說：「你知道很多媽媽生出唇顎裂的小孩時，和先生抱頭痛哭失聲嗎？很多來我們醫院治療的孩子，最初都是爸媽一起帶來，後來爸爸不來了，再後來媽媽改姓了。」（在日本夫婦要同姓，媽媽改姓表示離婚了，或是再和別人結婚。有些身心障礙的小朋友還是維持原本的姓，因為媽媽新的伴侶不願意讓小孩入戶籍。）

其實我當下聽到是非常震驚的。因為在課堂上我所學習到僅有的知識，唇顎裂的小嬰兒經過縝密的治療計畫，絕大部分長大成人根本看不出什麼異狀的。課本上與老師的案例照片，都讓我驚嘆現代醫療的神乎其技。那時候的我看來，只是要很密切的治療與動手術，完全沒有考慮過孩子家長絕望的心情，與孩子在長大的過程中，會因為外貌的不同而飽受煎熬。

「你們都是很聰明的孩子，叫你們背出課本上的內容，我相信你們可以背得一字不漏。但是你們要知道，你們比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擁有更多的知識，畢業之後會領著比許多人更多的薪水，或許有些人會變得很有權勢。未來的日子你們要善用你們擁有的這些。將來你們穿上白袍，一定會遇到診間的各種眼淚。快樂的、絕望的、憤怒的、你不能理解的，各式各樣的眼淚。你怎麼辦？」教授像個父親，和我們說起了人生哲理。

「要記得，你們說出來的話是很有力量的。可能因為你們的一句話，患者會陷入痛苦的深淵，或是從地獄裡解放出來變得開朗。知識是有力量的，你們要了解患者的心，當一個可以從心治癒患者的醫者。」

不知為何，這個口試過了這麼久，我還是這麼清楚的記得教授說的每一句話。

人生是一串不斷的修行，每天每天在診間發生的事情，我也藉著不斷的反省期待自己有所進化。

有一次，跟唇顎裂門診的時候，有一個小朋友來回診。那個五歲的小男孩剛動完手術，人中和鼻子都貼著透氣膠帶。媽媽擔心的說，小男孩覺得醜，每次都把膠帶弄掉。老師立刻蹲下來，用像爺爺般的口吻好聲好氣的勸他，並跟他打勾勾說到下次回診前一定要天天貼好。小男孩開心的點頭打勾勾，蹦蹦跳跳的離開。老師看著小男孩離去的背影，悠悠的說：「他快上小學了，希望他的傷口在上小學前可以癒合的很漂亮。不然去了小學，一定會因為醜醜的疤被霸凌啊。」

這位老師平常嚴肅，對屬下和學生都超兇。但是那天我被他溫柔的心感動得熱淚盈眶。

身為一位醫療人員，可能都聽過一句話：

"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畢業幾年後，我常常會不時的想起一些師長曾經對我說過的話，或是他們不說但影響深遠的身教。或許當一個優秀的醫者不容易，但希望我可以一直保持一顆柔軟的心：）

≪延伸閱讀≫

我此生第一次見習手術，是一個才出生不到一年的嬰兒的唇顎裂手術。嬰兒好小好小，從上唇中間到人中到小小的鼻柱整個區域敞開，看了好心疼。主刀的老師戴著大大眼鏡，年紀算大快退休了，手卻比年輕人都穩，老師聚精會神的把裂開的部位一針一針的縫起來，最後打了一個漂亮的結，抬頭溫柔地對我們說：「今天的手術越順利，他以後的疤痕會越小，人生或許也會比較順利一點點吧！」我深受感動。

一開始我真心的想要當一位可以幫這樣的小朋友開刀的口腔外科醫生，後來雖然沒辦法達成最初的夢想，但是我可以終身支持 羅慧夫/NCF 羅慧夫基金會是一個全方位支持先天顱顏缺陷孩子的機構，不只提供醫療支援，在孩童的心理與社會發展都盡心盡力。粉絲團有很多動人的故事，我常常看一看都快哭了ToT 透過這些故事我們可以更了解很多事情，如果行有餘力還可以順手捐獻幫助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 真的是一個很棒的基金會，希望有更多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