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小回顧

一個快下班的午後，接到會診來到加護病房，替一位昏迷的老婆婆拔牙。

「阿姨，來幫你把牙齒拔掉喔！」老婆婆全身多處插著管子，沒有回應。

左手把老婆婆的嘴巴撐開，右手打麻藥、拔牙、清傷口、用紗布按壓止血。全程不到十分鐘，單獨完成，走出加護病房，正好看到夕陽西下，天空一片明亮帶點火紅。

突然想到四年前的這個時候，在東京的森林小醫院裡，每天驕傲忙碌又不時會很沮喪的自己。

記得成為合格牙醫師之後第一次拔牙，就是在加護病房。心裡還住著什麼事都巴望學長姐解救的菜鳥嫩牙醫，不知不覺當中變得偶爾也可以獨當一面。

那時候好喜歡手術，好喜歡病房，喜歡現代醫學的力量。每個患者愁眉苦臉的進來，在整個醫療團隊的努力之下，可以開開心心的回家。這樣的工作好迷人，我覺得自己好有力量。

然而，這只是一開始的表像。很快的，我就面臨了負責患者病情急轉直下，甚至再也無法回家的狀況。對於當時才是牙醫師一年級生的我，心中的打擊是非常大的。

記得第一次在加護病房拔牙，看到患者的血壓極低，不以為意的執行我的工作。拔完以後我看到疑似家屬站在門簾那兒，一臉哀戚。以為只是家屬來探病，麻醉科的學長走到我旁邊說：「北北可能隨時會走，這兩天都有一些親戚來和他道別。」轉頭一看，站在床頭的年輕夫妻，輕輕地和北北說著一些話，默默地拭去眼角的淚水。

那時候我心中很震撼。

當每天工作的內容，牽扯到生與死，情緒的起伏超越自己的想像。

A床中年帥爸，只是來做例行性檢查，卻發現口腔惡性腫瘤，妻子在旁一直落淚。B床昨天還開開心心的說著下週出院要去北海道看薰衣草，今天就陷入重度昏迷，情況危急。C床唸著要參加孫女的開學典禮，卻伴隨著櫻花花瓣的掉落，驟然離去。

那時候對於這樣急遽的變化，往往沒有辦法接受。尤其是當我投入這個治療，已經和患者建立了某種程度的革命情感。常常會問自己，是我哪裡沒做好嗎？ 是我不夠努力嗎？

那時候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改變的。

有時候就是這樣，盡人事，聽天命。 

把我自己該做能做的事情做好，其他也不要太苛責了。

之前看到蔡依橙醫師寫的一段話，非常感同身受。他寫道：『作為一個臨床醫師，說老實話，為了避免情緒過載，也為了在醫學崗位上持續奉獻，大概在實習階段就會形成自己的生命觀，對於生死相關的情緒，看得相當淡泊。（否則你很快就會情緒耗竭而崩潰）』

下診了，把醫師袍掛起來。想起那年在口腔外科，常常忍著快掉下來的淚水，不時把鼻樑上的口罩押緊一點，好像這樣就不會鼻酸。為了不讓情緒影響專業，不斷進行自我訓練，漸漸了解了醫療冷漠的必要性。

訓練自己的心變得堅強，在各種波濤洶湧的情緒當中做正確的決定。這是為了患者，也為了自己。

一位我很尊敬的日本口外醫師常常說，醫生最高境界就是「鬼手仏心」（鬼手佛心）。為了要迅速精確的解決患者的問題，常常我們沒有藉口猶豫，即使患者會痛得哭天搶地，為了患者好，我們還是要盡所有職責做好治療。

前些日子看到導師給我的Feedback（首圖的照片）心中覺得很感動。曾經我也是情緒非常外顯的憤青少女，經過了這幾年臨床的磨練，在對人處事上好像也有了一些成長。其實讓我血壓飆高拳頭握緊的事情每天都在診間發生，只是我每次都在練習用更好的方法呈現。

我自認現在所擁有的能力，比如說牙科知識、看診技術、溝通技巧，還有同理心，都是慢慢摸索不斷琢磨而來的。我不是天才型選手，想不出什麼是與生俱來的。但是我願意努力，仔細去想想哪個部分可以做的更好。

一年即將過了，今年生完小孩也換了一個新職場，人生到達新階段，對工作也有些新的體悟。

醫病關係或許越來越複雜，但我還是想相信善良，期許自己不要忘記想當牙醫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