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法則⑦ 當個溫暖的人
「知道嗎？我們醫院病棟六樓西側，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得到富士山喔！」一天下午走在醫院走廊，白井學長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跟我說。
「怎麼可能！這裡是西東京耶。都在埼玉的邊邊了。不要騙我。」我半信半疑。
事實上，在那個森林裡的小醫院裡每天衝來衝去，我對窗外的風景根本沒有興趣。也沒有餘裕產生興趣。
「走，我帶你去看。今天天氣這麼好，一定看得到。」
學長轉身走進樓梯間。口腔外科的人間是不坐電梯的，不管到幾樓我們都是輕快的小跑步往上。到了六樓病棟，轉彎再轉彎，深入骨科營區，走廊的盡頭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午後的陽光悠閒地灑了一地。
「看吧！直直看去那個小小的山頭，就是富士山喔。」
是真的。
在醫院的那一年，時間總是被工作佔得滿滿滿，心靈上也一直被各種強烈的情緒佔據。那個遙望富士山的瞬間，居然也有種受到解放的感覺。是這麼的暫時。不知不覺的熱淚盈眶。
「就這樣以這種方式結束了。真的很抱歉。」學長突然轉頭跟我說。
我一頭霧水。
「下個禮拜我就要離開了。回到總院去，教授要替我開一個新的門診，算是榮升吧。」
學長離開的原因，連路邊經過的小貓都知道。與老闆長年不合，今年更是白熱化，公開在護理站頂撞老闆與互相大吵。在這個注重表面假和諧與階層關係嚴謹的白色巨塔，被鬥掉也只是剛好而已。
「不過真的很謝謝你。有你在的時候氣氛就會很好。我跟老闆互相討厭，但是我們都很喜歡你。」學長笑著說，但我已經快落淚了。遙望著富士山配著夕陽。
「很多時候真是為難你了。這份工作肯定比你預想的困難吧。常常我真的覺得老闆煩死了，但是想到他Hire你進來，居然會有點感謝他。」
大多時候我都是被夾在中間。以為一個以男性為主的職場，會少很多扭捏的勾心鬥角，大家直來直往的渡過開心的每一天。但是我錯了。錯得離譜。男人間的權利鬥爭卯起勁來讓你全身發毛要尖叫。
「你在的時候場面就不會這麼尷尬。真的救了我好多次。」
忍住內心的激動，還有掛在眼眶的眼淚。我以為大家都以為我只是天生好脾氣。我以為沒有人看的到我為了科內和諧做的努力。
從還沒開始上班，交接的前一任實習醫生就沈重的跟我說，你好自為之。天真的我以為可以置身事外，但無法奈上司們太愛我了，三不五時都在處理他們的情緒。自己要不帶情緒，不然真的負面能量累積太多會瘋掉。
儘管驚恐我還是決定要正面迎擊。出門前先對著鏡子笑很大，催眠自己今天一切都會很順利。醫院的各種耳語要假裝沒聽見，維持有禮貌得體的寒暄。即使再怎麼被流彈打到，微笑優雅撿起來收好不要讓他爆炸。
在職場的時候，我對自己有些要求。不管今天是無敵開心還是極度不爽，我不會把私人情緒帶進工作。即使再怎麼低落，不遷怒別人，不臭臉，不主動討論別人私事，不說上司同事壞話。
然而我的上司們，都是一群非常做自己的男人。在開刀房帥的要命，專業領域以外的自我管理卻令我非常起疑心(笑）如果說各科醫生有不同的特質，那日本的口腔外科醫生就是屬於脾氣火爆的那一群。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懂為什麼跟老婆吵架隔天要把全科臭罵一輪才爽。不懂明明是自己跟護理師搞婚外情，硬要懷疑我跟某醫科住院醫師有曖昧。不能理解明明是成年人，為什麼不能收拾自己的情緒？為什麼不能把憤怒悲傷在心中整理好再來上班？
雖然常常在心中暴怒，但是我不想讓莫名其妙的壞情緒牽動我的生活。我無法改變別人的脾氣和態度，但是我可以調整自己的心態想法。
想要當一個溫暖的人，在討厭的環境當中也可以隨時掛著笑容的人，總是身心的很有餘裕可以關心周圍的人。但是事實上根本很難，總是有説話極度白目的討厭鬼擋路，或是愛捏造不實的八卦鬼纏身。隨時隨地都要爆炸，但是在職場的時候不容許你透露真情緒。就這樣每天無限的假笑與默默點頭，接收著一堆不合理的要求，好像也就這樣變成一個脾氣稍好的人。
在這樣奇怪的環境中待久了，有一天突然可以很抽離的笑看這一切。
「哇，他怎麼為了一個小錯誤這麼抓狂，可能是因為他真的很在乎這位病人吧。」
「哇，他怎麼可以語無倫次成這樣。嗯，一頭亂髮加上好深的黑眼圈，肯定很久沒睡飽了吧。」
「為什麼他總是喜歡在聚餐的時候探聽我的隱私呢？真的很煩欸。不過他的生活可能真的乏味到只能這樣拼命找沒營養的東西填補吧。」
「為什麼他老是三催四請就是不肯去新生兒加護病房呢？可能是他怕觸景傷情擔心自己即將出生的嬰兒的健康吧！」
當自己有一天終於可以很客觀的評論那些不合理的情緒恐攻的時候，心突然變得柔軟了許多。也許沒有人真的想要怒髮衝冠的渡過一天，也沒有人嗜好就是狂罵下屬。可能這些情緒背後都有一個寂寞的故事，或是一個令人同情的遭遇。或是一個無法理解的目的。
不管是因為什麼，你可以選擇繼續用憤怒表達訴求，但是我選擇當個溫暖的人。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常常我也在想，對方這樣無禮對我，我幹嘛這樣好聲好氣是腦袋有病嗎？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成為某一個人在某天某一個開心的理由。
「今天口外的人居然好聲好氣的跟我講完電話沒破口大罵。」
「今天初診碰到的實習醫生很細心的聽完了我的煩惱。」
「今天幫我抽血打點滴的醫生很開朗，減少了我很多緊張。」
「今天幸好有你一起上刀，開刀房氣氛不會這麼僵。」
不用取悅誰，只是希望在每個一期一會的瞬間，留下剛剛好的溫度。
這是我畢生的修行。
